上海复旦视觉艺术学院附中(复旦大学上海视觉艺术设计学院附属高级中学)

1991年8月那个炎热的夏天,我拿着录取通知书,从西南角的奉贤,赶到东北角的复旦附中报到,并且当天就参加了一场极有挑战的入学测试。

如果当时有人告诉我,26年后,我的儿子也会进入同一所高中(的分校)求学,坐在当年教过我的名师们的课堂里,受到同样的文化的滋养,我一定嗤之以鼻、不敢相信——15岁是多么年少轻狂,只视一切世俗如粪土,结婚生子这种俗务怎么可能出现在我的未来日程表里呢?我正迫不及待地想探索新世界。那天考完试,我喜滋滋地坐在附中的紫藤架下打量着红砖绿瓦的校园,畅想今后的三年该多美好。

这真是难以忘怀的三年。复旦附中带给我的,远远超过了我的期望值——高中三年,它教会我的、熏陶我的、给我的人生带来的潜移默化的影响,要到很多年后,才能体会到其中的深远意义。

在儿子去学校报到的同一年,我也作出了人到中年的一个重要决定:负笈英伦。赴伦敦留学一年后,毕业回国,离开体制,转型到新领域。没想到这一波操作引起了那么多人的点赞和好奇,主要归纳为两大问:一是为什么?二是如何做到?

我也常常有点疑惑并自问:这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这种驱动力是始终根植在心底深处呢,还是源自于现实倒逼的一时爆发?这一类的拷问大概率是得不出正确答案的,不过我逐步确认,一切内心力量的源头,起始于1991年的那个夏天。

“你们这一届真聒噪,不过牛人也挺多。”高二的师姐曾这样和我们说。一年后,轮到我们升级为师姐时,我们也不免用一种高冷姿态,对下一届表达了一模一样的观感。

母校每一届学生里,都有很多令人“高山仰止”的人物。比如我们这届理科班有个“大牛”,横扫全国数学竞赛、全国物理竞赛,拿遍大奖无敌手,简直是江湖上“神一般的存在”。一次在医务室排队等候,校医照例向排在队首的男生验明正身:“你是某某哇?”顿时一排女生齐刷刷转头盯住他,“大牛”脸上故作镇定,但是心底想必很得意吧。

大多数学生还是普通人——那种不必笑傲江湖、但是身上必有一项技能可以秒杀众人的普通人。比如,某个班里有一对英语极好的双胞胎,另一个班的某某某擅长演话剧,还有一个班的同学乒乓打得好,还有人或以颜值、或以口才、或以社交能力,或以组织能力著称的,不一而足。

然而,比这更珍贵的是,学校以一种极其宽广的文化包容度和人文精神,滋养着这些优秀的学生,接受他们的多元和个性,赋予他们最大的空间和自由。早在近30年前,学校课程表就已经独树一帜:每天下午只有一到两节正课,其余所有时间都开放给大家自行安排。你可以上学校提供的选修课,也可以什么都不上,可以在教室里刷题,也可以在操场上跑步刷圈,各取所需,绝不会有人来指点或评价。对我来说如同“老鼠掉进米缸里”——一有时间就泡在图书馆,沉溺于各种小说报纸和杂志。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我,从不关注别的同学都在忙些啥,大家各有各的忙碌和专注。然而有意思的是,就在这种“无为而治”,看上去几乎没有“管理”的环境里,我们学会了“自我管理”。

多年以后,我在伦敦听剑桥社会人类学教授迈克法伦主讲《中英两国精英教育比较》时说,“……教育的真正含义就是 学会管理自己的生活……”,不禁感慨母校早就已经领悟了真谛。如果你了解今天的家长们和社会大环境对高考成绩、升学率、名校率是多么焦虑和执念,就更能体会复附这种由来已久的淡定和纯粹,是多么难得和美好。

学校的包容度,不仅体现在学生身上,也体现在教师们身上,因为附中的老师们也一样的特立独行。当时的校长是过传忠老师,他有一口堪比配音演员的好声线,后来才知道他年轻时演过话剧,可惜他没教我们这一届。张大文老师也只教师姐这一届,但我们可以参加他的选修课,听他如何爬泰山数台阶。听儿子说,这个暑假学校要组织他们去爬泰山了,这是高二升高三前,一项很有仪式感、磨练意志的活动,我听了都很想参加。理科班的倪恩老师,在我们班物理老师生病的时候来代过几次课,让我头大已久的“力学”这一章,在他讲解之后忽然醍醐灌顶,从此非常嫉妒理科班的师资。假如倪老师一直教下去的话,我甚至怀疑我高考时的志愿会选物理。还好,理科班的班主任郑跃星老师会给我们数学兴趣小组开小灶,虽然我很惭愧地记得有时课上我净顾着跟同学聊天了。还有教历史的曹家骜老师,感谢他帮我澄清了一件无头“冤案”,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正因为小,才更体现对学生的尊重和在意。

毕业后这些年,我一直会关注跟母校有关的报道。有一篇说,外省市老师来交流之后,感慨这所学校“教师不像教师,学生不像学生”。至于“最像大学的高中”这一点,则多次在各类报道中出现。对此我深以为然,这样宽松、自由、生机勃勃的校园,比很多大学更像大学。

在成为家长之后,我终于对母校对人的塑造有了更深的认知:一次复旦附中的自主招生家长交流会上,一位招生老师在介绍时提到了一些学校的素质教育项目,既费力气、费资源,又要承担一定的风险(因为要带着孩子们离开上海去外省市考察),但是她评价说,这是因为“不功利”。

所谓自由而无用,实质不就是“不功利”么?回想起来,我们从来没有一条校训直白地教大家“不功利”这三个字,但是这种价值观深深地植入在每一个人的基因里,从近30年前的我,到眼前这位陌生的老师。比如,语文是“授之以鱼,考之以鲽、鳓、鲰……”,学的不一定是考的,让大家知道死读书没有用。

所以,我这老母亲“放飞自我”,中年去留学,最早的源头,也很可能来自于这样的“不功利”吧。复旦附中的基因就是这样, 高中三年并不是为了一场高考,人生也并不只以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与否来评价。仅此一点,不论它是否跻身四大名校,不论它升学率是否符合大众对名校的期望值,我永远庆幸自己曾在这里停留这就是一个让我永远带着骄傲回想起来的地方。

(作者1994年毕业于上海复旦附中,现任职于某跨国药企)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陈抒怡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笪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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